第90章 二十八 父子重逢

对于段薇秀说的那个她从江里捡来的人,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。一个与她素未蒙面,却对她了如指掌的人,她居然也敢用,这女人胆子实在大得令人发指。但换而一想,我这个莫名其妙的杀人犯，不也被她轻描淡写的拣来做饭了吗？

将自己跟另一个人等同起来，心里顿觉有些不是滋味,很想去见识一下那人到底何方神圣,一觉睡醒，又觉得自己没事找事。

我不过是躲在段家暂避而已，只要不因我的事连累到段家,其他的事有必要参合吗？段薇秀混了那么久的生意场，识人用人自有她的一套，我又在这胡思乱想些什么？

当作什么事都没有的继续养病,连灌了三天的药才正式恢复过来,由于难得休假这么舒服,只想继续没病装病的应付着。可段薇秀一回来，厨房的事明显增多,即便我还在病假期间,也得上阵指挥,还好段合肥算是够意思没给我加太多的任务,不然我连给小妹研究药方的功夫都没有了。

千年雪参本乃大补之物，用于调气效果着实不错，但药性太猛,需要中和，再加别的药剂牵引，能医百病到是不假。

说实在话，我也不知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治好小妹的病，诸多病症当中，只有心病最难医治。抱着试一试的想法，我调配好了引药，也没跟段薇秀打招呼，便带小妹出了门。

一路平静的来到庆余堂，药铺门口的伙计早已认得我，那个端茶倒水殷勤伺候的态度，让我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杭州。

跟铺里坐堂的大夫们挨个打了个招呼，也不好意思说雪参的事，以一个抓点药备用的理由蒙混过去，便将药方给了掌柜。

庆余堂的药材几乎囊括整个天下，堂前摆满普通的常用药材，以卖百姓，成色稍好一点的，都在后堂存着，用来拉拢官商或给自己人使用。我也不知我到底属于哪一类，这药方一递出去，掌柜就小心翼翼得捧到后堂去了。

无聊得听着大夫们逗小妹说笑，眼角余光则在四处寻找眼生的面孔，堂外的大夫伙计们来去似乎没有变人，段薇秀是将那人安排到了哪里？

“江师傅，你的药！”青年响亮的喊声从柜台后传来，我循声望去，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掀了门帘站在通往内堂的门口。浓眉笔直而修长，似要从鬓角飞出，英气十足，双眼清澈而灵动，明晃的闪烁，神韵异样动人心魄，直挺的鼻梁下是一抹始终带着三分调皮三分不恭的微笑，侧脸上最为显眼的，却是一道似有似无的疤痕。

我愣了愣，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得抽动。这个人，为何长得这么像小鱼儿，那个苦命的孩子，不是在我眼前跌下悬崖，尸骨无存了吗？

眉心渐渐蹙成一团，我一动不动得盯着他，想要理清眼前这个俊朗的青年到底是一时的老眼昏花，还是真切的存在。如此的恍惚，一直到察觉他面上的微笑已完全僵硬，那表情皮笑肉不笑，如糊了一层硬壳的面具，这才断定彼此心中相同的胆怯。

没错，他是小鱼儿。

我的儿子，我唯一的儿子，他没死，一直没有死！

所谓的失足坠崖，只不过是他给所有人开出的一个小玩笑。

他骗过了花无缺不再继续追杀他，骗过了铁心兰不再继续纠缠他，更骗得我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，亲口言明了自己身为父亲的立场。

清楚了我的身份，尴尬于突然的见面，他不知所措，我更不明所以。已死的人又突然复活，已死的心也跟着蒸腾起来，一股滚烫的气堵在了胸口，冲进咽喉，汹涌得想仰天狂笑一番，却又酸涩得欲恸哭出声，强烈的刺激扭曲成一团，令人窒息。

一时之间，无数片段在脑里交汇，各种心情亦同时涌上，像是听到婴儿新生的啼哭，像是听到月奴凄厉的哭喊，像是听到邀月冰冷的怒斥，像是听到怜星幽怨的倾诉，惊雷与彩虹并现，混乱得人眼前明暗不定。

我深吸了两口气，强压下心里眼里翻滚不断的映像，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老天开眼，总算让我们父子再度重逢，可移花宫追杀的命令已下，这一次花无缺没能得手，那么下一次，下下一次呢？在峨嵋山上，我既已说出那等绝情的话，邀月那里定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，如要保住孩子的命，我所能做的，只有尽自己的一切努力，护他周全。

“你……”小鱼儿略有嘶哑的声音，打断了混乱的思虑，终于让我彻底镇静了下来。眼里孩子的脸清晰了起来，那个早已僵硬多时的笑容，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换，最终还是没能坚持到最后。

眼见他上扬的嘴角颤颤得往下垮去，本是调皮的眼里已红如白兔，泪光涟涟时刻都会涌出，我迈前一步，接过他手里的药，一触肌肤，陡觉相互的手，竟都是如此冰凉，心里一颤，抓着他的胳膊即掀开门帘奔进后堂。

穿过一条小廊，于小院里奔过，直直的推开药库的大门，一见屋里还有两人在整理药材，不由分说得虚弹两指，以劲气封住他们的穴道，随后一把将大门关上，放下门闩，回过头，对着小鱼儿，本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，可话涌至嘴边，却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相互凝视着沉默，眼里湿热一片，被雾气弥漫，朦胧得看不清他的表情。察觉到自己的失态，伸袖擦了擦眼，忽听对面扑通一声，小鱼儿毫无征兆的跪倒在地，对着我一个头磕下，那声音虽撞击在地，却震得我心里猛一跳，闷闷得痛。

伸出手，扶住他的肩，想拉他起来，他却拽着我的胳膊，用被哭声嘶哑得嗓子，强唤了一声：“爹……”

我愣了愣，脑里本来装满的一切都被这一声彻底清除，眼里耳里只是翻来覆去的重复着这一个并不算好听的字，每浮现一次，心都会猛缩一下。

“爹……”比先前还要响亮的一声再度响起，接着又是通得一声，他再度磕了下去，撞得连地板都在颤抖。

“好

孩子……好……好……”我蹲了下来，扶着他的肩膀，伸手轻抚过他额上因过度用力而磕出的血印，如此滚烫，足以融化我们父子分离十八年间一切的隔阂。

他痛哭出声，语声含糊，抬头着头看着我，溢满泪的眼里，既是期待，又是不安，如做错了事一般，闪烁不定，说道：“爹……峨嵋山上……我……我不该……”

听他抽抽噎噎一字一喘，极是痛苦，我抹去他的泪，和声道：“我知道，你不用为此内疚。其实说起此事，错应在我，没有第一时间和你相认，是我的不对，累你用那么危险的法子逼我说出来，你心里只怕也在怨我吧。”

“我没有……爹……你不知道，我有多高兴……本想立刻上去告诉你，我没事，可那藤条忽然断了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他急切的解释，听得我心里一抽，苦笑一声，轻叹道：“都过去了，别再提了。累你遇险，该道歉的是我。孩子，爹对不起你……自你出生，不光一天都没照顾过你，还给你找了那么多麻烦，我当真……不配做你爹……”

“不……爹，是我没用……”他继续抢着把错往身上揽，我一笑，使劲一拽，将他拉起来，说道：“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，峨嵋山上我对花无缺说的那些话，你都听到了。我跟邀月的关系，说不清道不白，夫妻不像夫妻，仇人不像仇人，她杀不了我，我杀不了她，结果就是连累得你成了出气筒。她要杀你给我看，只因你是我儿子，原以为只要离你远远的不闻不问，就能换你一条性命，谁知那女人如此记仇，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，也是没办法的事。总之，以后还要小心为是，幸好她这次只派了一个花无缺，若下次是她亲自出手，你可就没这么幸运了。”

小鱼儿擦擦满脸的眼泪，吸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她不是你的女人吗？女人，不是只要哄哄就能听话了吗？”

我看看他还嫌稚气的脸，笑道：“你这是听谁说的？女人若真有这么简单，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纷争了。你要明白，不论男女，只要是人，就有自己的执念，而人为了自己的执念，往往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，至于使些怎样的手段，那是性之使然。如果邀月是个温柔通情的女人，与她解释，或许她会听。可她是高高在上的移花宫主，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她的尊严，你的存在就是对她和移花宫最大的羞辱，她怎可能留你于世？”

小鱼儿撇撇嘴，不服气道：“那这么说来，我是死定了？”

我摇头道：“你放心，只要我还活着，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指头。就算是她邀月亲自来，我也不会对她客气半分。”

小鱼儿睁大眼睛，问道：“这么说，你能打赢她？”

我低下头，轻叹了一声，说道：“我本不愿与她动手，毕竟我欠她太多，对移花宫……还是能避则避吧。”

说到这里，苦笑一声，拍拍他的肩，叹道：“幸好移花宫的人武功虽高，却不擅阴谋诡计，明里防着她们就足够了。”

“那到是，花无缺武功虽高，在我眼里，就像只绵羊一样，随便骗骗都能把他耍的团团转，我才不会怕他。”小鱼儿一吸鼻子，刚才还哭得一塌糊涂的脸，现在立即又挂上了神气的不屑，变得比屋外的云还要快。

我笑道：“她们有那个实力，自然不用耍心机。你若武功无敌于天下，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，又怎还用得着耍诈，直接一剑过去，不就什么都解决了。”

小鱼儿脸上一红，低头道：“爹说的是，我以后一定努力练武……”

我摇头笑道：“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，武功再强，遇到小人也头疼。我大哥燕南天你当知道吧，他不就是因为缺心眼才把自己困在恶人谷的吗？害人之心不可有，防人之心不可无啊。”

小鱼儿想了想，忽然问道：“你把燕伯伯救出去了，那我那些师父们呢？”

我双眼微眯，淡淡道：“他们？洗干净脖子等着大哥去找他们算账吧。估计这些年，他们已经快被吓破胆了吧。”

小鱼儿低头道：“那这么说，燕伯伯的病，也治好了？”

“或许吧。命是保住了，要恢复武功，只怕还要耽误些时候。怎样？随我回江南去看看他？”我拍拍他的肩，诚心得征求他的意见。

小鱼儿摇头道：“现在还不行。我还有事没有做完。”

“哦？那，要不要我帮忙？”这鬼灵精的孩子居然还能一本正经的做正事，我倒真想看看他在恶人谷学了些什么本事。

小鱼儿却似乎并不想让我插手，说道：“不必了，这是我的私人恩怨，我想自己去解决。”

我感慨的一笑，看着他故作深沉的模样，只觉可爱，遂揉揉他的头，笑道：“既然这样，你去放手做吧。不过有些事有些人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，当年的变故，我，你燕伯伯，邀月怜星，还有你娘其实都是被人摆布的棋子。下这局棋的人，正是我的杀父仇人魏霖。这个人心思慎密，阴谋层出，最擅长机关暗器，他是十二星相之首的子鼠，你如见了十二星相的人，一定要小心。”

小鱼儿一撇嘴，不屑道：“十二星相我早就见过了，都是一群酒囊饭袋，也没什么了不起。”

“十二星相的确如你所说，只是一群没脑子的强盗。但魏霖此人却不得不防，我与他相争十年，终栽在他手上。现在他已知道我尚在人间，夺权去名，杀母灭门，武功被废这些仇肯定要找我加倍奉还。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，你娘的死，也是由他一手造成，切不可大意。”我语重心长得拍上他的肩，他也敛去面上的轻蔑，点头道：“是，我知道了。”

我继续道：“还有一个人，他是我以前的书童，名叫江琴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忽听门外的一阵凌乱的脚步接近，接着大门一阵轰响，段薇秀的声音响起在门外道：“江安！小鱼儿！你们在里面干嘛呢！快开门！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