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五 故人之失

记得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,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,梦中总有一个女子怀抱着婴儿让我给孩子起名。女子的模样,我总是看不清,但她怀中的孩子,面上却是一道异常清晰的血痕。

依稀还记得那孩子浓而修长的眉与粉嫩的唇，却不知时隔这么多年，他又长成了何许模样。那么漂亮的孩子,一出生脸上就被刻了道疤,一想到那条狰狞的伤口，耳里便会出现那时他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我对不起孩子的母亲，更对不起这孩子,倘若真的能找到他，他又可会原谅当初将他弃之不顾的我？如果他还在世，如此无名无分的活了十多年,只怕已受尽了白眼,吃尽了苦头,欠他的，又该怎样去偿还？

我坐在酒楼里独自喝着闷酒,观窗外略显阴霾的天,把握不住该从何地下手。

邀月说那孩子已经死了,在我看来她确像是说气话。她如真想杀那孩子,就绝不会活着将他带到我面前。至于后来我险些丧命，她会及时赶到封住我全身的伤，恐怕也是因为燕南天把孩子抢走,她失去了一张王牌，才会返回来找我的事。所以，孩子如真还活着，应该与燕南天在一起。

只是，没了江家的情报网，我该要去哪里寻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？

手指顺着杯沿轻轻敲击，听着满堂南来北往的酒客谈天说地，偶尔会得到一点江湖上的消息，来去没有提到燕南天一个字，这让我很是困惑。他好歹也是江湖上的顶尖人物，既爱喝酒不给钱，又喜欢没事打抱不平劫富济贫，如此典型的大侠，怎可能过得这么低调？莫非是出什么事了？

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，这样打听恐怕不是办法，必须得找个了解内情并且可靠的人问清这十多年来发生的一切。

我放下酒钱，即赶到慕容家。行至门口，抬头一看，那门上的匾额，居然换成了张氏府邸。

慕容影搬家了！？

脑里略微一乱，我拍拍额头，有些后悔头天夜里没有向江廉问个明白。理了理这些天所见江家以前的生意，忽然发现整个杭州没有一家店铺挂有慕容家的招牌。

一路向江南而来，明明看到不少慕容字号，怎的越至江南却越少？我来到曾经的恒丰号，抬头看看门口的招牌，上面原先的铜钱标牌已经换成了一个大大的“当”字。

眉心微微一动，即又无奈的展开，迈进门去，转了一圈，感慨此地风水确实不错，由钱庄换成当铺，生意还是这么兴隆。

趴上一个比较空闲的柜台，在身上掏了半天，没摸出什么东西可当。柜台内的伙计不耐烦，嚷嚷道：“要当赶紧，不当就走。”

我陪上一个笑脸，说道：“其实吧，我是从外地回来探亲的，我有个叔叔，以前就在这干活，记得那会这还是个钱庄吧，怎的现在变当铺了？那钱庄，现在搬哪去了？”

伙计抬眼看了看我，说道：“你是说恒丰号？”我连忙点头。

他又垂下眼，拿抹布抹了抹我趴过的地方，随口道：“早搬走了。麻烦一下，不当东西就让让。”

我回头看了一眼，身后排队的群众纷纷对我扫来白眼，以表示不满。无奈的让路，又找到一个年级稍微大点的伙计，继续赔笑问道：“敢问，这以前的那家钱庄现在搬哪去了？”

那伙计奇怪道：“他们都搬走十来年了，我哪知道，你问这个干吗？”

我刚准备解释，身后排队的人又不满的把我挤到了一边。尴尬的站在一旁，看着这群排队当东西的人，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个东西也争先恐后。正疑惑间，一位老者路过身畔，盯着我看了半天，一伸手指，眯着眼问道：“这位公子，我瞧着你好生面善，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
我连忙打岔道：“哦，我叔叔以前在这个什么恒丰号做工，他叫张越，老先生，您认识他？能不能告诉我，他现在搬到哪去了？”

老者歪着头满脸苦恼，说道：“张越？我怎么不知道恒丰号有个张越？”

我笑道：“当年的那钱庄那么大，做工的少说也有百十号人，您能认全几个啊。”

“说的也是。”他微微点头，感慨道：“江家当年那也算是富可敌国啊，南来北往的生意人，一说起江家，哪个不是尊奉为上。只可惜啊……唉……”他感叹着摇头，似对当年的事情惋惜不已，而后又说道：“想当年，我们一家都在给江家做事，日子过得还真算是有模有样，只可惜江少爷英年早逝，他一死，江家的生意马上就不行了。各地掌柜纷纷自立门户，恒丰号也换上了慕容家的牌子。慕容大小姐也算是个女中豪杰，一个人把这钱庄撑了下来，可撑也没撑几年，她便嫁人了。慕容家的二小姐，听说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主，接了钱庄也不好好打理，眼瞅着那么大的生意马上就要关门了，他们慕容家就搬家了。听说，好像是搬到四川那边去了吧。”

“四川？”我有些奇怪，顺嘴问道：“好端端的，搬去四川做什么？”

老者跟着我奇怪道：“大户人家的事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猜得透。不过，听说恒丰号在四川那边的生意，还算不错，虽不能跟以前江少爷还在的时候比，总归那工钱还算是丰厚。前些年老李家的儿子从四川回来，可是带回来了上百两的银子那，十年能赚这么多钱，那可是旁人一辈子的积蓄，你说他们生意好不好？”

“哟，那可真不少。”我呵呵笑道：“这么说来，他们搬去四川，是因为那边有帮手？”

老者摇摇头，说道：“这就不知道了。对了，你不是说你叔叔以前也是恒丰号的吗？说不定，也跟去四川了，你若是方便，就

去四川那边打听打听吧。”

“多谢老先生。”我一拱手，向他致谢道别。转身出门的时候，忽听他唤道：“你等等……”

我停顿了一下，回过头，见他苦着脸一个劲的敲头，半天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，两眼圆睁，指着我大张着嘴，看唇形便是一个即将出口的江字。我手指轻弹，一股劲气无声的袭过，直指他脑门。

扭头快步离开的同时，门内传出老者哎哟的一声惨叫，然后便是众多人的喧哗，夹杂着那老头无力的哼哼，终于将这场快要穿帮的戏圆满落幕。

时隔十四年，居然还有人能认出我，摸摸自己的脸，没一条皱纹，估计还真跟十四年前是一模一样。邀月冰封了我的伤，冰封了我的命，更将我的时间一起冰封，她曾希望我永远不要醒来，果然爱的只是这张脸吧。

一声冷笑，我随手牵住狂奔而过的一匹马，将其上的官差一把推下来，一甩缰绳骑了就走。

在街道上横冲直撞，马不停蹄奔出城去，自土地上卷起一阵浓烈的尘雾。心里有些烦乱，却懒得去追究原因。在道路上驰骋，由着性子猛冲，好像如此就能缓解心里闷闷的烦躁。眼里一会闪出邀月温柔的笑，一会又闪出她冰冷的眼，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，居然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。

看似高傲，实则庸俗。

看似大度，实则狭隘。

看似聪慧，实则愚昧。

我怎会爱上这么一个矛盾的女人？我怎么就偏偏爱上了她这么一个矛盾的女人？

造化弄人啊。

在一路看似自我检讨实则思念不断的矛盾过程中，我终于很是郁闷的来到了四川。离开她的日子，做什么都会跟她联系到一起，身边少了她就像是缺了点什么，动不动就会想起她。邀月这个名字简直就成了阴魂不散的幽灵，缠了我一路，这让向来独立自主的本人那是相当不爽。

从入川所见的第一家恒丰号开始打听，一直到成都，终于寻到了传说中的总号。许是房舍平铺的关系，立在门口观其规模，比杭州的原址，似乎还大了一点。我把邀月暂时压到脑后，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，迈步进去，向正在门口扫地的伙计问道：“请问，这钱庄如今的老板还是慕容家吗？”

那伙计到也和善，很爽快的应道：“是啊，公子您是找人呢，还是兑钱那？”

我笑道：“我确是有些事要找你们老板，他人在吗？”

伙计老实答道：“老板平日里是不常来的，一般大小事都由掌柜的过问。请问您贵姓啊，我去给您通传一声。”

我摇头道：“不必了，只是点私事。那慕容家现在在什么地方？”

伙计在门口，一指北边，说道：“从北门出去，直往前，第一个路口向左拐就是了。”

我一声道谢，转身即走。听到门里有人问那伙计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
那伙计随口答道：“大概又是来向九小姐提亲的吧，没事。”

九小姐？提亲？我顿了脚步，回头看了一眼钱庄招牌，细细数数慕容家那九个丫头的年纪，好像那老幺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。遥想当年慕容明过世那会，她才不过两岁，抱在手里依依呀呀什么都不懂，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要嫁人了。

时间啊，走得太快了。

按照伙计描绘的路线，我来到了慕容家大门口，在层层青叶当中，一点飞檐斜出梢头，含蓄与张狂并重，雅致当中隐隐藏着一股霸气。

“九秀山庄！？”对着大门口高悬的匾额，我犹豫了片刻，还是礼貌的整整衣服，敲开了这扇两人多高的黑漆大门。

开门的是个衣着工整的中年人，见我这幅寒酸的书生打扮，到也不似普通大户人家那样黑眼白眼，只是半掩着门，礼貌问道：“请问这位公子，有何贵干？”

我一拱手，笑道：“请问这里是慕容影，慕容先生的府邸吗？”

那人点头道：“不错，您找我家老爷？有什么事？”

我垂首道：“前些时日，慕容老爷曾找我写幅字，这些天这字形已成，带幅草稿请想请慕容老爷过目。”

那人道：“那请公子将字稿交给我，待我去向老爷通报。”

我往身上摸了摸，微微皱眉，而后尴尬道：“许是路上赶得急，丢到哪里去了。敢问兄台，可否借纸笔一用？”

那人笑道：“这个自然，请随我来。”

他说完，将我带进门去，就在门边的一间小屋内拿出了纸笔，说道：“请。”

我也不客气，提笔便在纸上写了一首枫桥夜泊的诗句，交给了他。那人接过纸，细看了一遍，而后一声招呼，便有人前来接应。信已传走，我依然与那人面对面坐在门边小屋内，虽只有一杯清茶作为招待，但这茶却是上等乌龙。

连个下人都能礼貌周到至此，这个慕容影家风到还真是不错，比他哥哥慕容明强，不愧是干过武林盟主的大人物。这些年来，他既依旧以仁义为先，那么定会遵守当初与我的约定。当年以半个江家为赌注而赢来的这个朋友，着实不错，只要他能帮我找到燕南天与那个失散多年的孩子，那钱庄，就当是送他的筹礼吧。

正感慨间，先前那个去送信的人已奔了过来，含笑垂首立在门边，恭敬道：“公子，老爷有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