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 二十四 愈之曙光

段家的药铺,名为庆余堂,乃是皖南一带最大的药铺。药铺里常年坐堂的大夫共七人,各自都有拿手的看家本事,足以称霸一方杏林。

三姑娘给我介绍的这位许大夫,据说以擅医失明失聪失声失忆等多种神经类疾病著名。有关小妹的病，按我的猜想，是一时受了惊吓,导致气迷心窍,血脉逆冲，伤了头脑。对比药理调养，心理疏导应是更为重要,可难就难在我对她过去的事情一无所知，就算想要疏导，也无从着手。

立在一旁观赏神医出手,我是一言不发,而三姑娘可就没这份定力,前前后后的追问大夫情况如何。

按照大夫的说法，小妹是风邪入侵,需要调气。开了一堆药,全都是些疏通脑血管的玩意,虽然没有人参鹿茸这类贵重物品,每天两大包的分量，换算成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。

跟段家签的契约，是他们包吃包住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作为薪水,小妹治病的诊金免费，药材费打五折，一个月抵扣了薪水，剩下的留给我当零花钱。这条件算来确是十分丰厚，怪不得那一厨房的厨子看我的眼神个顶个怪异。

想混碗饭吃，不容易啊。

就这么正式在段家住了下来，因有三姑娘照应，邻里之间还算和睦。几天下来，小妹就跟院里的丫鬟仆妇混在了一块，跟着绣花踢毽子日日好不开心，除了每天喝药的时候会哭着闹着满院跑着撒个气，其他时候有人帮忙看着，到省了我不少心。

虽说每日的工作，就是早中晚三餐都要按照段合肥的吩咐炒一两道菜。工作看来清闲，但吃人嘴软，拿人手短，所谓无功不受禄，他既在我身上花费了这么多钱，我当然也得尽心尽力的糊好他的嘴，把这翻来覆去天天做的红烧肉，做出花样，做出新意，做出水平，做得让他永远吃不腻。为此，三姑娘单独给我找了个厨房，任凭我整天泡在里面研究菜谱。拴住了段合肥的胃，就等于靠上了一整座的灵山，不光安全有保证，连生活都能简单许多，何乐而不为。

很快，过年了。

段家户大人多，过年当然也热闹的不像话。光年前的准备，就忙和了一个月，别处不大清楚，就厨房的备战活动，从腊月间就开始，本来没我什么事，却因段合肥的意外要求，而将本人也列了进去。

年前的准备，说实话，我并没怎么参与过，都是上面叫做什么，我就做什么。有时帮着灌灌腊肠，有时帮着调调卤汁，有时帮着包点包子，有时帮着腌点鸡蛋。忙和一个多月，没怎么管小妹，通常是白天我去厨房她还没起床，晚上我忙完回来她已经睡了，这每日的交流一变少，我也不知道她的病情有没有好转。

眼见过年，得空休息了，瞧着她那跟小孩子们凑一起放花炮的模样，智商依然停留在七八岁，没一点长进。

虽然心里感叹那么多药白灌进了她的肚子，不知为何看到她捂着耳朵躲鞭炮时，那一脸兴奋而又惊恐的模样，总能感到心里由衷的温暖。

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，这么热闹蒸腾的闹春景象，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了？当年往邀月脚下丢鞭炮的画面，清晰的与眼前一切重合，历历在目。耳里在诸多欢呼哄笑的声音里，却是一声又一声孩子稚嫩的欢笑：“哥哥，明年过年，我们还要在一起放花炮，好吗？”

“我在家里一直的等你回来，明年过了一个又一个，可你带回给我的，却是什么？”沉重得一声长叹，独自坐在没人注意的屋顶自斟自饮，怜星的脸，邀月的脸，不停闪现，心里一会暖如春风，一会冰寒三尺，前后差距过大，止不住的闷痛。

当画面定格在邀月脸上时，我居然忍不住得苦笑了出来，酒撒了一地，湿润的手摸上脸庞，水气氤氲，如同淌下的泪。

家啊……再也回去不了……

“江安！”嘹亮的声音在热闹的人群中陡然响起，打乱了这一片愉悦的祥和。我循声望去，只见三姑娘叼着烟杆站在屋檐下，扬手招呼道：“大过年的，大家都在那边放炮竹呢，怎么你一个人爬那么高，风吹着不冷吗?”

我一举酒壶，笑道：“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，一时感慨，要不要上来喝两杯？”

她一点头，笑道：“好啊。”走近两步，左右看看，抓抓头，又问道：“你从哪上去的？”

我一指围墙边的那棵矮树，就见三姑娘了然一笑，将烟杆往后腰带上一插，捋起袖子便抱住树干往上爬。

三姑娘这人本就野小子一般土匪，说话做事从没有个姑娘样，爬树这种体力活当然也是不在话下，只不过冬日穿着太厚，树又没在黑影里瞧不清楚，只是模糊看到个影子，庞然一堆，狗熊一般。

我一动不动得看着她挪上树枝，晃晃悠悠攀上围墙，小心翼翼得接近屋檐边，该要跳过来时，却听她喊道：“你过来接我，我看不清楚。”

放下酒壶，应声而前，在屋檐边立定冲她说道：“跳吧，我接着。”

她恩了一声，那团黑影就这么猛然弹起，没有丝毫美感得撞了过来，压迫感极重。我伸长手臂托住了这团黑影，被酒润湿的脸上忽然一暖，好像已能闻到她的呼吸，当即心里一颤，后退了一步。

她抓着我的胳膊站稳，对方才一瞬不小心的亲密到是毫不在意，大大咧咧的笑道：“谢谢啊。”

我擦净了脸上的酒，重新坐下来，说道：“你怎的不陪你爹守夜，跑到这来做什么？”

三姑娘跟着坐了下来，说道：“爹吃完饭就去睡了，我一个人守着好没意思。”叹了一声，接着问道：“小宁在那边看烟火呢，你一个呆在这，就不怕她伤着？”

我笑道：“有那

么多人看着她，怎会伤着？说起来，这些天承蒙你照顾，多谢了。”

她抽出烟杆吸了一口，说道：“哪里，都是一家人，相互照顾应该的嘛。”说完，拿起一旁的酒壶，闻了闻，就着壶嘴吞了一口，说道：“这酒是家里的？”

我点头道：“是啊，年饭没喝完的，我怕浪费，就拿出来了。”

三姑娘笑道：“你是一直都这样吗？”

我笑道：“你这是在取笑我吗？”

三姑娘连忙摆手道：“我不是这个意思，只是……”她顿了顿，举起酒壶大吞了一口，叹道：“我很羡慕小宁，有一个你这样疼她的哥哥，真好。”

我一扶额头，苦笑道：“这有什么可羡慕的，我那个妹子神志不清，我不照顾她，还有谁照顾她？”

三姑娘道：“话虽是这样说，可像你这样什么都会做，又有耐心的男人，确实不多见。”

我无奈道：“这还不都是被逼出来的，这么多年，又当爹又当娘的，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，想不会也不成啊。”

三姑娘笑道：“瞧你说的，好像多委屈一样。你都不知道好多人都在夸你能干，说小宁命好，有你照顾是她的福气呢。”

我一摆手，说道：“别听那些人闲扯，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要让他们家的人疯上一个两个，你看他们还说这些不着边的话不。”

“话不能这么说，起码我是真的羡慕小宁。”三姑娘吐出一口烟，说道：“我两个哥哥死的早，从小到大，我几乎从没被他们照顾过，根本就不知道，有哥哥在身边是个什么样的感觉。有时候在外跑生意，看到别人的哥哥给家里的妹妹带东西，心里总不是滋味。如果我的哥哥们还在，我可能会跟小宁一样，无忧无虑的天天玩，也不用这么辛苦跑生意了。”

我眉心微微一动，侧过头，只见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，两眼在黑暗中亦是闪烁出依稀的泪光。

这样的三姑娘，我还真是头一次见。通常她都是嘻嘻哈哈叼个烟斗，粗声粗气的吆喝着，男人一样爽快利落，似乎心里从来藏不住心事一般。然现在她这副感慨脆弱的神色，一反往日常态，简直让我觉得，自己旁边坐着的，是另外一个人。

女人，始终是女人。外表再怎么强硬，心里依然在渴望被人保护，被人照顾。她这假装女强人的性子，跟邀月还真是一样啊。

思绪停于此处，那双泛着泪光的眼仿佛刻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。明眸如星，皓齿如月，黑发如瀑，白衣胜雪。那样的无暇，那样的美丽，却也那样的苍白，那样的冰冷。

心里一抽，沉闷的痛不知为何陡然撕裂，我捂上胸口，正欲找点别的话题分散注意，三姑娘忽然扭头冲我笑道：“对了，等小宁病好后，你有什么打算？”

我一怔，老实答道：“这……我没想过。”

她磕磕烟杆，说道：“有没有想过，成个家呢？”

“成家！？”我愣了愣，听她继续道：“是啊，就在安庆住下，成家立业啊。”

我尴尬的一笑，说道：“这……还是等小妹病好了再说吧。”

她一拍我肩膀，说道：“你放心，我已经打听到关外有种千年雪参，能医百病，等过完十五，我就出关去找来，小宁一定会好的。”

“千年雪参？”我看着她坚定带笑的眼，问道：“那东西成于长白深处，非有缘者不能得，珍贵无比，你当真能弄到？”

她往我身边挪了挪，凑近我说道：“这你就别管了，一切包在我身上。”

我皱眉道：“可那东西太过贵重，我只怕一辈子都还不清……”

“哪个要你还了？”她大惊小怪的瞥了我一眼，说道：“一根人参而已，就当是我送你的。不过，你可要替我保密啊，不然被爹知道了，那可就由不得我了。”

我奇怪道：“如此重要的宝物，你怎生能瞒得过你爹？”

三姑娘小声道：“我爹早就把账交给我了，动点手脚，他看不出的。”

我摇头道：“不成。我不能答应。”

她一顿，撇开头，不悦道：“我都不怕，你怕什么？你不是自己说的，只要能治好你妹妹，什么事都愿意做吗？”

我皱眉道：“可我们贫贱人家，怎受用得起如此宝物？三姑娘……”

“别叫我三姑娘，叫我薇秀。”她略带致气的说道：“我把你当朋友，把小宁当自己的妹妹，想治好小宁，这没错吧。你要再把我当成外人，我可真的要生气了啊！”

看她那烟杆在砖瓦上敲得当当响，都快赶上鼓点了，我连忙拍拍她的肩，顺气道：“好了好了，莫生气，大过年的。不论怎样，我还是要谢谢你，来，敬你！”我端起酒壶，往她面前一敬，仰头便饮。

她转怒为乐，接过酒壶，笑道：“那我也谢谢你，今晚的粉蒸肉，真的好吃！”话说完，就着壶嘴咕嘟了一口，又递还给我。

我接过酒壶，一仰头，只见漫天银花绽放，洒落星光遍地，将目中一切耀得明如白昼。远处钟声传来，百姓欢呼齐悦，鞭炮震耳，爆竹纷飞。灿然的烟花，将皎洁的月遮掩了下去，同时亦将脑中的不愉快也遮掩了下去。

世上终究好人多，待到小妹痊愈之时，再来拜谢你的大恩大德。

这一杯酒，我江枫，就此敬上了！